在《海豚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一书中，作者颜炼军在绪论中抛出的诗性隐喻：“‘搭把楼梯接诗下凡’，这说的似乎就是在描述批评家和文学教师的工作”，令我深有共鸣。我相信不少中小学语文教师都对现代诗充满阐释焦虑，有时诗意被肢解得支离破碎，有时又让诗成为隔着毛玻璃的风景。然而比起我们，批评者显然更充满理论深度和实践挑战。当新诗的意义如海豚般潜入深海，批评者如何在释读中搭建“诗”与“人”的对话，从而缩短新诗文本与读者之间的距离？
本书是作者身为诗歌学者、文学教师和张枣弟子三重身份合一的成果，这三重身份分别对应本书的三个特征：极具学理性、知识性和学术视野；像一堂堂关照读者伦理的诗歌课；学生解读老师作品时的特殊情感和共鸣。而本书的独特价值就在于作者将这三种特征编织成一层柔软的铠甲，既能折射理性的锋芒，又能承载诗意的体温。
学者之眼：细读的显微镜。本书最精彩的部分莫过于对文本进行显微镜式的洞察和考据，翻开任意一篇文章都会惊叹于作者文献梳理的硬功夫。在《新诗同题译写现象的个案分析》中，他探索了“飞蛾投火”这一意象从古波斯哈菲兹到歌德，再由歌德辐射到宗白华、梁宗岱、冯至、张枣等众多现代诗人的传播路径。作者还挖掘了汉语古典诗文，为这个譬喻的渊源增加了一种新的理解可能性。
这种学者式的掘进在对单篇诗歌的释读过程中更加明显。作者在读张枣《海底被囚的魔王》和宋琳《夜读》时，都细腻地分析了诗歌的语音、词语、诗行等语言要素，并采用列表这一清晰的研究路径统计了全诗的同韵字。可见，作者的批评实践始终以文本细读为根基，辅以历史语境的还原以及与其他文本的联结验证，极具学理性和知识性的同时，又能避免过度理论化的阐释暴力。
教师之心：尊重读者伦理的诗歌课。同时，高校文学教师的身份使本书的部分文章天然带有课堂设计思维。本书中，我们看不到理论堆砌，更多的是告诉读者好诗的标准并将诗句一一拆解。比如在《友人曾来否》一文中，分析“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这句诗时，作者将该句分解为“想—独上高楼—罗马衰亡史”三个词语逐个分析，带读者进行了一场横跨千年的词语环球旅行。
上过颜老师文学课的我，还记得他每节课前为我们打印的阅读材料。这样悉心的关怀也体现在本书中：本书除了诗歌文本外，还精心编织了一张由其他文体文本、历史脉络与文化语境构成的丰富资源网络。这些材料不仅严谨、典型，也在突出重点的同时保持着趣味性。
关照读者并非俯就妥协，而是通过严谨的学术自觉在理论性与可读性之间达到平衡。我们可以在书中看见对读者的“期待”，如援引庞德对阅读惰性的批判，反思当代读者对新诗的态度，又点明“现代诗的‘难读’，常被人诟病，但许多作品之好，就在于它给阅读的挑战，它们促使读者改进阅读的方式。”与此同时，作者又承担起身为教师的引导之责，将读者引向更广阔的历史、文化内涵，以此找到新诗的文化坐标与精神指向。这些“接诗下凡”的努力，正是诗歌批评家的可贵担当。
门徒之耳：听见张枣留下的回声。如果说学者与教师这两个身份使颜炼军既能以学者的理性剖析诗歌的机理，又能以教师的温度点亮读者的诗心，那么张枣的学生身份又使本书别有一番诗学意义。本书共有四篇文章论及张枣的诗，按照顺序分别解读了《海底被囚的魔王》《橘子的气味》《镜中》《祖母》四首诗。
学生解读老师的诗歌，往往会因为“知人论世”的近距离观察而更具张力。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将他与张枣交往的经验处理得不着痕迹，使诗歌挣脱开人格魅力的引力场，回归语言艺术的本质。比如，在释读《橘子的气味》时，作者说他听过张枣用长沙话背诵屈原的《橘颂》，用这样的独家记忆增强解读的深度，但他并未止步于此，而是更进一步提及《史记》和南朝梁代刘孝标的文本，从中概括出“橘子”中的文化地理基因，从而印证“橘子的气味”与“思乡之甜”的紧密联系。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分析过程中对张枣诗论的回响，比如提出《海底被囚的魔王》是关于诗本身的隐喻，以及直接定位《镜中》于现代诗中的元诗意义。
更重要的是，作者对这几首诗的释读并不局限于诗歌本身，而是借此衍生到汉语诗学空间的拓展和汉语写作元问题。
本书通过扎实的文本细读和细致的学术考证，不仅为我们提供了解码卞之琳、多多、张枣、宋琳、西渡等诗人作品的钥匙，而且让我们在解码的过程中建构起新诗的释读图式。
作者在书中永远保持谦逊的态度，提示着“不确定”“或许”“很可能”，我想除了他本身谦逊低调、善体他人的珍贵品性之外，或许也是因为“释读”这件事本身便是一场无限接近的聆听。当批评者怀着谦卑和敬畏，像生物学家记录海豚声音般忠实于文本的节奏，新诗就不再是密码，而是召唤共鸣的声波。或许人类永远听不懂海豚的语言，但那些震颤终究会在灵魂的深海激起迟到的回音。
（作者单位系浙江省衢州高级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5年06月11日第10版
作者：方 乐